钱钟书的容安馆札记介绍

GL_n · 发表于 2018-5-17 10:13:10

本帖最后由 GL_n 于 2018-7-2 04:01 编辑

“容安馆”是钱钟书的书斋名，一栋位于中关园的小平房；“容安”二字源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审容膝之易安”，喻其房间之小仅可“容膝”，而《容安馆札记》就是在此斗室里钱钟书写下的一批读书笔记以及读书心得。

《容安馆札记》记录的是钱钟书的读书心得，是钱钟书几万页手稿的三大组成部分之一，另外两部分是中文笔记和外文笔记。《钱钟书手稿集》已经在陆陆续续由北京商务印书馆影印出版，而《容安馆札记》作为这个庞大的影印出版计划的一部分，已经完成了，总共三大册，两千多页，分为八百零二则。杨绛在“《钱钟书手稿集》序”里说：“不论古今中外，从博雅精深的历代经典名著，到通俗的小说院本，以至村谣俚语，他都互相参考引证，融会贯通，而心有所得，但这点‘心得’还待写成文章，才能成为他的著作。”所以《容安馆札记》又可视为一半成品的学术著作，比如，《管锥编》里的很多材料就来自于《容安馆札记》，当然，这还不是它最大的功用；窃以为，它最大的功用在于，给喜欢读书的人提供了一堆面向书的世界的可能性，或者说一条条书林中的小路，至于其最终通向何处，那是读者和作者的一场合谋所决定的，是伐木工带着地图所向之远方。

钱钟书的所有读书笔记，似乎可以看作是一个庞大的“形式指引”（die Formale Anzeige），比如，札记第八十一则有载：「 Aulus Gellius, Noctes Atticae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E. T. by John C. Rolfe 即《日知錄》、《蛾術編》之體，序中所舉諸書（p. xxviii）皆吾國札記、劄記之類。I. v 記Quintus Hortensius 斥傖夫庸俗[1]，不通文、不飲酒、不好色 (ἄμουσος ἀναφρόδιτος ἀπροσδιόνυσος) (vol. I, p. 28)，Rolfe 註引 “Wer nicht liebt Wein, Weib und [Ge]Sang, / Der bleibt ein Narr sein Leben lang.”…… 」这里的 Noctes Atticae（阿提卡之夜）是Aulus Gellius用拉丁文写的一部学术札记，是西方古典学领域里非常重要的一本著作，主要涉及哲学、语文学（包括希腊文和拉丁文的文学批评，语法，句法，修辞，辞书学，词源学，诗歌韵体，文本考据等方面）、社会生活习俗、法律典制等内容，堪称古罗马社会的一部百科全书（特别是里面有很多关于古罗马法的记载），历来被认为是兼具学问和趣味的名著，据说西方古典学领域的研究者往往以通读过《阿提卡之夜》为荣。钱钟书引文里所说“序中所舉諸書（p. xxviii）”指的是Gellius在《Noctes Atticae》的“Praefatio”里列出的30部古书的名字，而Gellius引述过这30部书中的近半数，并且格外推崇一个叫Favorinus的人的著作，看得出这个Favorinus在当时应该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因为他也是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的《名哲言行录》（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R.D.Hicks Trans.）主要的文献依据，而且后来拜占庭时代的大学者Photius（佛提乌斯）也称颂Favorinus的著作乃“学问之册府”，而Photius曾经编过一本很有名的书—《Bibliotheca 》（一般又叫做“Codex”，用来对书评编号，总共280条；不完整英文翻译在线阅读地址：http://www.tertullian.org/fathers/photius_01toc.htm），是他对其读过的279本书所写的book review，每一条书评的长度，从一行到数页不等，里面所提及的大概半数书籍都已亡佚；其全本翻译，现今只有法文版，René Henry翻译，Les Belles Lettres分九卷出版（第九卷是“index”，由 J.Schamp翻译）【这里的Les Belles Lettres，是法国的一个非常著名的古典学丛书出版社，它出版的丛书“Collection des Universités de France”（简称“C.U.F”, 又别称“Collection Budé”，因为这套丛书的出版得到了这个机构“Association Guillaume-Budé”的资助），与英语世界的“Oxford Classical Texts”丛书、德语世界的“Bibliotheca Scriptorum Graecorum et Romanorum Teubneriana（简称“Bibliotheca Teubneriana”）”丛书并列为世界上最权威的古希腊文与拉丁文经典善本丛书，著名的Loeb Classical Library在这三套丛书面前都要有所逊色。】言归正传，后来，Gellius的这本札记里的大量文钞的来源书籍纷纷亡佚，从而使得《Noctes Atticae》的文献学价值愈发珍贵；其来源书籍里的有些册卷在当时就已罕见，全赖Gellius的摘录，古书里的吉光片羽才得以千载有余辉。这部书不仅重要，而且比较难读，因为Gellius的拉丁文很细腻，而与之伴随的则是复杂的从句结构和修饰语。但无论如何，这是涉足西方古典语文的一本必读之书。钱钟书曾在《管锥编》里有七处引用《阿提卡之夜》，其中四处亦见于《容安馆札记》。

上面钱钟书引文里的Hortensius 斥伧夫的故事，来自《阿提卡之夜》的第一卷第五则，里面有伧夫名Torquatus，他用名戏子Dionysia的名字来称呼名重当时的雄辩家Hortensius，实含辱慢之意，不料Hortensius轻柔的回击：“ ‘Dionysia,’ inquit, ‘ Dionysia malo equidem esse, quam quod tu, Torquate, ἄμουσος , ἀναφρόδιτος , ἀπροσδιόνυσος .”（Dionysia, 是的，我宁愿做Dionysia，也不愿像你Torquate一样，不通文，不好色，不饮酒。）这里ἄμουσος , ἀναφρόδιτος , ἀπροσδιόνυσος所对应的拉丁文是amousos, anaphroditos, aprosdionysos，不过钱钟书在翻译时把“不好色，不饮酒”对调了位置；不知道他对调译文有何深意，不过，好在他列出了希腊原文，方便读者溯源。钱钟书所参考的版本应该是Loeb经典丛书里John C. Rolfe的英译本，在Rolfe的注释里所引的那句流布甚广的德文一般认为是来自马丁.路德，意谓：“醇酒，女人，诗歌，不能赏此三者，纵长生亦是枉活。”（德文wiki上对这句话来源的解释是：Martin Luther wird der Vers “Wer nicht liebt Wein, Weib, Gesang, der bleibt ein Narr sein Leben lang” zugeschrieben, allerdings ist er nicht in seinen überlieferten Schriften enthalten. Er wird erst 1775 zum ersten Mal nachweislich erwähnt und in der Folgezeit dann häufig Luther zugeschrieben，貌似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后人的口口相传罢了。

《容安馆札记》里还有海量的类似于上面所举的例子，比如，同样是在第八十一则，我们可以看到如下的笔札：

“Bk. I. xii: “When asked why he did not show his shrewish wife the door, Socrates said: ‘Because it is by enduring such a person at home that I accustom & train myself to bear more easily away from home the impudence & injustice of other persons.’ Varro said in Satura Menippea: ‘Vitium uxoris ut tollendum aut ferendum est. Qui tollit vitium, uxorem commodiorem praestat, qui fert, sese meliorem facit.’” (I, p. 84) 按蘇格拉底語亦見Diogenes Laertius [2],II, 37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tr. R.D. Hicks, I, p. 167)。”

“XIII. xii 論 “Humanitas”當作 “παιδεία”解，不作 “φιλανθρωπία” 解 (II, p. 456)。按 Irvin Babbitt, Literature & the American College, pp. 5 ff. 即引此而申言之，J. Benda, La Trahison des Clercs 中亦嘗稱引此節。”

上面第一段引文里的Diogenes Laertius，指的是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的《名哲言行录》（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R.D.Hicks Trans.)，这本书是全面、系统的记载古希腊近百位哲学家的思想和生平的唯一一部流传至今的希腊文著作，要真正深入阅读古希腊时代那些哲学家的作品，这本书是不得不读的。此书总共十卷、八十二章，据后代学者的研究和考据，该书的作者第欧根尼.拉尔修本身应该不是一个哲学家（不过它的生平现在还是一个谜），他整本书都是在“借用、抄写，在做摘录和引用”，“据统计，该书先后引用了几十位著作家的作品（对于其中十多位作家的东西，曾经反复多次的参考和引用），仅转述或直接引用的文献资料就多达两百多处。”对于后世读者来说，拉尔修非哲学家的身份可能还是一个有利的因素，因为他写作时没有基于个人的哲学立场和思想好恶来对所写材料进行主观上的裁剪，而是以一个客观的、带有点旁观者的姿态来转述或者引用他人作品里的文献材料。这里的情况，有点类似英国古典学家John Edwin Sandys撰写的三卷本煌煌巨著《古典学术史》(A 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 (Cambridge, Englan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3 vols.) (vol. 1, 1903; vols. 2 and 3, 1908))，这部1629页的巨著，说它总百代之遗编有点夸张，但其对西方古典学历史上的主要文献几乎无所不包，其淹博程度令人观止，仿佛一座跨越两千五百年的古典学文献长城，这座长城不是筑基于个人的杰出的“思想”和“观点”之上，而是奠基于成千上万条扎实而又具体而微的史料之上。后来者德国古典学家Rudolf Pfeiffer（他著有一部与Sandys的书同名的著作，广为学界所称颂）批评Sangys的书不是一部真正的学术史，而是一部古典学家的目录（catalogue），只是把材料按照年代、国家和作品划分，而没有对材料的价值性进行审度，即没有区分哪些材料是朝生夕灭的，哪些又是可以传承千载的；翻阅Sandys的书，可以看到Sandys不乏“史学”（这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古典学史料备要，在史料的占有方面至今无出其右者）和“史才”（Sandys书中有不少逸闻掌故，其间穿插了一些极富文学气息的段落），但Sandys在书中没有贡献多少“史识”，这也是为Pfeiffer所诟病的地方，整本书缺乏一个一以贯之的“主导思想”（leading idea），可能司马迁在写《史记》时所说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在Pfeiffer眼里才是leading idea的最完美的典范。对一般读者而言，可能Pfeiffer诟病之处，正是他们的“有福”之所，因为Sandys的这部古典学术史把西方人研究自家典籍的学者、著述、门派、传承统统登记造册，相当于给了一般读者一个超大规模的文献catalogue或者古典学术家谱，我们可以借助它按图索骥，一本一本的查看，把西方的学术典籍来个大清仓式的检视。就此点而言，拉尔修的《名哲言行录》是有点类似功能的，它相当于给古希腊哲学家画了一个群相谱。拉尔修在《名哲言行录》里主要侧重于记述所传之哲学家的生平活动、逸闻趣事、名言警句、传承关系，而对于哲学家们本身的哲学思想，着墨不多，貌似拉尔修对这些不太感兴趣，但全书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他对伊壁鸠鲁超乎寻常的感兴趣，花了整整一卷的篇幅来记述伊壁鸠鲁，而另一个占了一整卷篇幅的哲学家，他的名字叫柏拉图；拉尔修在《名哲言行录》中对伊壁鸠鲁的历史性记载，成为了后世研究伊壁鸠鲁的最为珍贵、最为权威的历史资料。

上面第二段引文里的“Humanitas”，是“人文”的意思，我们很自然地会由这个词想到“人文主义”这个重要的西方文化概念，这也是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中的一个主要内容，那么，“人文”或者“人文主义”这两个概念之内涵，最早可以追溯到何处？在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OED）里查询“humanism”，由第四个义项（此条义项与“人文主义”有关）可知，“humanism”作为“人文主义”的意思在英文里首次出现于1832年，而且还与德文单词“humanismus”有关系，那这个德文单词“humanismus”又来自何处？德国学者Paul Oskar Kristeller写了篇考据文章，说这个单词是1808年一个名叫F. J . Niethammer的德国人在一篇呼吁人们重视中学里的希腊文和拉丁文教学的文章里造出来的新词，而Niethammer造这个词的语文学依据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拉丁文著作里的两个词语：humanista和studia humanitatis，而后者比前者历史更久远，因为studia humanitatis在古典拉丁文里就存在，这里humanitatis是humanitas的所有格，而后者的意思大致相当于中文里的“教养”，关于“humanitas”一词，稍后再详说。而humanista这个拉丁文是在文艺复兴的时候才出现的，古典拉丁文里并不没有这个词，因为它是由意大利语“umanista”转写而来，在当时的口语里其实就是个很通俗的称呼，就像现今我们说某人是“教英语的”，某人是“教数学的”那样。这里的“humanista”就是我们在谈论文艺复兴运动时经常提到的“人文主义者”所对应的拉丁文，不过当时没有“主义”这一称号，那是四百年之后的事情了（英文里常见的名词化词尾ist就是源自拉丁文的ista，有许多以ist为后缀的单词至今没有衍生出以ism为后缀的同源词汇，比如soloist，violinist；另外，OED里面对“ist”有一个单独的很长的词条，里面对ist给出了非常详尽的考据式的解释，很值得一看）。前面提到过的humanitas这个拉丁文，很早就存在了，至少是在西塞罗之前就存在，因为在西塞罗的文章里出现过studia humanitatis；而后来Gellius在《阿提卡之夜》里对“humanitas”一词有过很精彩的诠释，但钱钟书的引文里只是简略的提了一下Gellius对“humanitas”的希腊文注释。Gellius的这个诠释对后来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有相当深远的影响，比如，当时的人文主义领袖人物Coluccio Salutati（1331-1406）在1401年写的一封信里对“humanitas”的诠释几乎和Gellius在《阿提卡之夜》里的诠释如出一辙。Salutati是这样说的："nam non solum ilia virtus, que etiam benignitas dici sol et, hoc nomine significatur, sed etiam peritia et doctrina: plus igitur humanitatis importatur verbo quam communiter cogitetur. optimi quidem auctorum, tam Cicero quam alii plures, hoc vocabulo pro doctrina moralique scientia usi sunt; nee mirum. preter hominem quidem nullum animal doctrinabile reperitur. ut, cum homini proprium sit doceri et docti plus hominis habeant quam indocti, convenientissime prisci per humanitatem significaverint et doctrinam." —Epistolario di Salutati, a cura di Francesco Novati, Fonti per la storia d' Italia (Roma, lnstituto storico italiano, 1891-1911 ) , vol. 3 , p. 536 .
(这个词所指的不光是通常被叫做“仁爱”的那种美德，还有阅历和学问。所以“humanitas”的含义比一般人想到的要多。其实西塞罗和其他许多经典作家都用这个词来指学问和道德方面的知识。这也并不奇怪。除了人，还有什么动物能够学习。既然受教育是人的特性，既然有教养的人比没有教养的人更有人性，古人以“humanitas”来指学问也就很妥帖了。吕大年译文)

而Gellius在《阿提卡之夜》里对“humanitas”是这样诠释的：“
Qui verba Latina fecerunt quique his probe usi sunt "humanitatem" non id esse voluerunt quod vulgus existimat quodque a Graecis φιλανθωπία dicitur et signincat dexteritatem quandam benivolentiamque erga omnis homines promiscam; sed "humanitatem" appellaverunt id propemodum quod Graeci παιδείαν vocant, nos "eruditionem institutionemque in bona artes" dicimus. Quas qui sinceriter percupiunt adpetuntque, hi sunt vel maxime humanissimi. Huius enim scientiae cura et disciplina ex universis animantibus uni homini data est idcircoque “humanitas" appellata est.

Sic igitur eo verbo veteres esse usos, et cumprimis M. Varronem Marcumque TuIlium, omnes ferme libri declarant. Quamobrem satis habui umum interim exemplum promere. Itaque verba posui Varronis e libro Rerum Humanarum primo, cuius principium hoc est: "Praxiteles, qui ptopter art ificium egregium nemini est paulum modo humaniori ignotus." "Humaniori" inquit non ita ut vuIgo dicitur, "facili et tractabili et benivolo," tametsi rudis litterarum sit, hoc enim cum sententia nequaquam convenit, sed "eruditiori doctiorique," qui Praxiteles, quid fuerit, et ex libris et ex historia cognoverit.”
(那些会说并且会正确使用拉丁文的人在用“humanitas”这个词的时候，并不如一般大众所想，是指对一切人不加分别的友好和善，也就是希腊人所说的“博爱”。他们称为“humanitas”的，实际上和希腊语中的“教养”意思相近，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受过教育，在各个方面的文化修养”。仰慕并且竭力追求这些修养的人最有人性。因为在所有生灵之中，只有人在这类知识上下功夫并且由之得到熏陶，也正因为如此，它才被叫做“humanitas，—人文”。

几乎所有的文献都证明，早先的作家就是这样来用这个词的，尤其是瓦罗（按：古罗马学术大家，以博学闻世）和西塞罗。因此，我想在这里只举一个例子就够了。瓦罗在《神俗古事记》（按：Antiquitates rerum humanarum et divinarum ，这本书已经失传了）第一卷开首就说：“普拉科斯特立斯（按：古希腊著名的雕刻家）在艺术上超群拔类，稍有一点人文修养（humaniori）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瓦罗所说的“humaniori”，不是像一般大众所说的那样，是指一个人“脾气好，善良，容易跟人相处”，不管他是不是有文化。这个意思不符合瓦罗在此处的思路。他指的是“稍有一点教育，稍有一点知识的人”，这些人要么在书里读过，要么听人说起过普拉科斯特立斯。吕大年译文，但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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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tlebrother · 发表于 2020-10-29 08:25:08

so nice.thanks for sharing.

danny_boy · 发表于 2021-1-17 15:15:33

钱老是近代学人之楷模。

[文学/艺术] 钱钟书的容安馆札记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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